第1章
京城，将军府。
霞牵晚照，檐上积雪皑皑。
已是戌时三刻，秋月轩依烛火明亮。
正值冬日，盆中炭火烧的正旺，飞絮般的灰烬落在墨中。
穆昭颜艰难饮下早已凉透的药，苦涩感从唇间漫延到心底。
良久，她才重新提笔，在跳耀的烛光下勾勒着纸上人的轮廓。
画至眉眼，穆昭颜目光一怔，蓦然想起今年是她被穆老将军收养的第十年，也是她被亲生母亲抛弃的第十二年了。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踉跄而来。
穆昭颜连忙放下笔，收起画后起身去扶：“哥哥。”
一丝酒气钻进鼻内，她下意识蹙起眉。
穆言衡抓住她的手腕，平日冷硬的声音染上丝柔情：“彩云，十年了，你可知我梦里都是你……”
彩云……是谢太傅之女江彩云吧。
穆昭颜一怔，心中涌上苦涩。
寒风骤起，涌进房内，吹散了穆言衡几分醉意：“昭颜?”
他松开手，下意识后退两步。
一丝落寞掠过穆昭颜心头。
她如往昔般打趣道：“以后哥哥找我聊天时若是再喝醉，我可要生气了。”
但穆言衡揉了揉额角：“不会，毕竟男女有别。”
穆昭颜嘴角一僵。
想起午时大夫的话，穆昭颜扯住穆言衡的衣袖：“哥哥，大夫说我……”
没等她说完，穆言衡便抽开手：“很晚了，早些歇息吧。”
言罢，穆言衡转身离去。
凝着那头也不回的人，一股腥甜混着痛楚涌上穆昭颜的喉咙。
她喃喃开口：“大夫说我胸痹难医，也许挨不到明年秋日了。”
一字一句，似是灌满了她毕生悲痛。
这一夜，穆昭颜深陷梦魇。
梦中，七岁那年抛弃她的母亲慢慢变成穆言衡，任她怎么哭求，终是弃她而去……
次日。
雪未化尽，细雨又至。
穆昭颜醒来时，丫鬟紫兰正拢着盆里的火。
见她醒了，紫兰忙端了药端过来：“这是大夫新开的药，小姐趁热喝吧。”
穆昭颜却问：“哥哥呢?”
紫兰回道：“听小厮说，将军去了顺天府。”
一丝庆幸掠过穆昭颜心头。
她私心想着，至少他没去太傅府找江彩云。
一旁的紫兰心疼不已。
她自幼服侍穆昭颜，怎会不知主子心事，若穆老将军还在世，兴许还能成全穆昭颜的一番痴心。
见紫兰欲言又止，穆昭颜微蹙起眉：“怎么了?”
紫兰还未回答，一个玄色身影踏了进来。
“将军。”
穆言衡缓步走进，浑身散发着孤高冷桀的气势。
穆昭颜端着药的手抖了抖，似有被发现秘密的无措。
穆言衡接过药，屏退紫兰后坐到床畔：“天凉，这几日别在风口待着。”
穆昭颜只得沉默着点点头。
穆言衡看着穆昭颜孱弱的模样，墨眸间的不忍转瞬即逝。
他吹凉药，一勺勺喂着她：“方才我从顺天府回来，碰见府尹的大公子谢景玉，他确实如众人传言那般俊秀潇洒。”
听着这话，穆昭颜顿时有种股不详的预感。
穆言衡接着说：“长兄如父，况你及笄数年，是该议婚了。”
穆昭颜心骤然收紧：“不，哥哥，我……”
不等她说完，穆言衡不容拒绝的语气便像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我已选了良辰吉日，让你同谢景玉成婚。”
第2章
穆言衡的话犹如雷鸣在穆昭颜耳畔轰响。
她怔看着穆言衡眼里的坚决，心如刀绞。
“我不想嫁。”穆昭颜声音颤抖，连同脸色也白了几分。
穆言衡眉目一拧：“你一直都很听话，这次是怎么了?”
穆昭颜捏住穆言衡衣角，目光切切：“哥哥，唯这一次，我自己做回主，好不好?”
让她再在他身边多待些日子，让她再好好看看他……好不好?
沙哑的恳求让穆言衡心底划过丝说不出的沉闷。
但想起昨夜自己的失态……
“砰”的一声，药碗被重重放在椅子上。
穆言衡声音冷冽：“成亲的日子已定在四月初三，正好是你生辰。”
他站起身，也不再看穆昭颜。
“爹离世前一直盼你有个好归宿，如今也算了了他的心愿。”
言罢，穆言衡迈步而去。
掠过的风如山压在穆昭颜胸口，她抓着床沿，剧烈咳嗽起来。
候在门外的紫兰慌忙上前。
当看到穆昭颜手中帕子被血染红，她瞬间红了眼：“小姐，您怎么不告诉将军您的病啊?”
穆昭颜望着炭火，眼角似是也染上血色：“沿海局势不定，我不想哥哥再为我的事操心。”
然而，她刺痛的心只有难言的恐惧。
她恐说出后才发现穆言衡已经不在意自己，更惧再面对他方才那样的冷漠决绝。
过了几日，穆昭颜受邀参加裙幄宴。
青柳浮水，湖畔是银铃般的嬉闹声。
穆昭颜才在亭中坐下，便见贵小姐们簇拥着一身着月华裙的女子朝她走来。
穆昭颜却是一愣。
因为那女子的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只片刻，那女子便走到她身前。
穆昭颜忙起身见礼，却不知如何称呼。
一个贵女适时开口：“穆小姐，这位是江太傅独女，江彩云。”
她竟是江彩云!
她是何时从江南回的京城?
穆昭颜一恍惚，江彩云已笑意盈盈朝她一礼：“穆小姐，你是言衡的妹妹，不见外的话，我便叫你一声妹妹可好?”
穆昭颜回过神，心口一涩，却只应道：“江小姐。”
闻言，江彩云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宴会中，穆昭颜便见江彩云与小姐们谈笑风生。
长袖善舞，与自己的清冷孤僻完全不同。
宴会结束时，江彩云将一荷包塞给穆昭颜，目露羞涩：“麻烦妹妹将此物转交给言衡。”
青缎上绣着一株红豆，旁边还绣了句诗。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穆昭颜还未回绝，她就转身离去。
“太傅夫人真是心疼女儿，还亲自来接。”
听着旁人的议论，穆昭颜抬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紧。
江彩云身边衣着华贵的妇人，分明是十二年前将自己遗弃在街头的母亲!
江母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转眸间撞上穆昭颜的视线。
她面色僵了瞬，终是无事般带着江彩云上了马车。
穆昭颜愣住原地，那声阔别十二年的“娘”怎么也唤不出口。
回到将军府。
穆昭颜魂不守舍的去寻穆言衡。
书房内，烛火明灭。
穆言衡半敞衣袍，往胸膛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上药。
“哥哥，我帮你。”
他闻声抬头，只见穆昭颜走进来，她接过药膏，像以前那样帮他上着药。
夹杂着药气的幽香让穆言衡思绪有瞬间的纷乱。
“身体好了吗?”他问。
穆昭颜嗯了一声。
她能感受到穆言衡的视线，像跳耀的烛火般笼罩着她全身。
胸前的荷包突然滚烫。
想到荷包的主人，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穆言衡着急把她嫁出去，是因为江彩云省亲回京了吗?
情绪无法再平静。
穆昭颜突然轻声开口：“倘若当年你没有带我回府，你我会有另一番缘分吗?”
穆言衡浑不在意：“左不过是亲缘。”
穆昭颜心一痛，抬眸望着他，不受控地问：“为何不是姻缘?”
第3章
刹那间，房内陷入死寂。
穆言衡眼神渐暗，他起身合衣：“时辰不早了，回房休息去吧。”
穆昭颜心一慌，拉住穆言衡：“哥哥，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掌心便一空。
她僵在原地，看着穆言衡打开房门，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穆昭颜收拢手，捏紧满心悲苦。
她起身告退，脚步近乎狼狈。
穆言衡关上房门，拿起书，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穆昭颜方才未尽的话语。
他有些烦闷起身前往练武场。
行至长廊，两个丫鬟的话让他步伐一滞。
“自老夫人去世，将军府所有事宜都是在小姐打理，简直如同半个主母似的。”
“可不是，我瞧着可不止半个……”
穆言衡眉目渐拧，半晌后才离开。
一连几天，穆言衡都未再回府。
这日晌午，穆昭颜坐在院中给穆言衡做护膝。
穆言衡常年习武，她比谁都挂心他的身体。
一阵微风吹过，穆昭颜咳嗽起来。
紫兰忙将药放下，给穆昭颜盖上披风：“风大，小姐还是进屋吧。”
穆昭颜摇摇头，望着远处的风筝，眼中浮出一抹向往：“已经春天了……”
这日晚上，穆言衡终于回了府。
穆昭颜开心的张罗了一桌好菜。
两人坐下后，穆言衡开口第一句却是：“我已经和谢家商量好，将你们成亲的日子提前。”
“啪”一声!
却是穆昭颜的筷子落在了桌上。
她脸色骤白：“为何?”
穆言衡不答，反而又说：“谢景玉五月初一要去金陵上任，你本是江南人，回南方更好。”
清冷的声音如巨石压得穆昭颜喘不过气。
他是在赶她走吗?
穆昭颜胸口一阵腥气翻涌，她强压下后问：“哥哥还记得去年中秋时说的话吗?”
穆言衡一时不解。
穆昭颜口中越发苦腥：“你说，等开春后，就带我去城外放风筝。”
没等穆言衡回答，一个小厮跑来：“将军，太傅府江小姐有请。”
穆言衡起身，只扔下句“这种小事下次再说”便阔步而去。
大开的门，袭入一阵迅猛的冷风。
“咳咳咳……”
穆昭颜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揉碎，痛的只剩满腔落寞。
哥哥，穆言衡……我已经没有几个下次了，你知道吗?
直到第二日天明，穆言衡才回府。
当看见坐在前厅等待的穆昭颜，眉头一皱：“你没去歇息?!”
穆昭颜撑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睡不着。”
穆言衡没有接，有些生气的说：“我送你回房休息!”
声音虽冷，却是难得的关心。
穆昭颜眸光微亮，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无法拒绝。
回到秋月轩。
穆言衡将穆昭颜送入房中，离去前忽的想起什么，回身对目送自己的穆昭颜道：“明日会有新管家来府中，以后你不用操心府事了。”
穆昭颜一愣：“为什么?”
穆言衡想着那天丫鬟的话，眉目渐冷：“你是待嫁的小姐，府事本该由当家主母打理。”
穆昭颜心猛地一颤：“哥哥心中的当家主母……是江彩云吗?”
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
她为何要明知故问，为何要自取其辱。
穆言衡沉默了片刻：“当年江南遗孤众多，我为何只带你回京，你可知缘由?”
穆昭颜心忽的一紧。
下一瞬，穆言衡的解释如万千银针扎进她的耳内。
“因为你的眉眼像彩云。”